春分那日，我在古玩市场瞥见一尊脱釉的瓷枕。靛青釉面下藏着细密开片，裂纹蛛网般爬满枕面，像极了那年雨夜里被摔碎的蓝光唱片。

店主说这是宋代磁州窑残件，釉色唤作"雨过天青"。我鬼使神差地买下它，连同工具箱里二十三种矿物颜料。修复室里，紫外灯照出釉下隐蔽的钴蓝纹路——竟是双鲤逐浪的图案。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海边，阿澈把贝壳塞进我掌心时，随身听里正淌着《蓝眼泪》的旋律。

第一道工序是补缺。我用蜂蜡混着石英粉填补残缺的鱼尾，电动打磨机嗡嗡震颤，恍惚看见那年盛夏的教室。老式录音机卡着磁带，阿澈总在课间偷换我的英语听力带。当二胡前奏从劣质喇叭里渗出时，班主任的粉笔头就会精准击中他的后脑勺。

调色是最难的环节。现代化学釉料总泛着生硬的冷光，不及古釉里沉淀的岁月。我往钴料里掺入微量孔雀石，像当年往柠檬汽水加海盐。阿澈说这能让蓝色更接近深海，就像《蓝眼泪》里唱的"月光酿的酒"。修复笔尖悬在瓷胎上方颤抖，恍若毕业典礼那晚，他指尖将触未触我发梢的温度。

补绘鱼鳞时，旧收音机突然飘出熟悉的旋律。女声在电流杂音里愈显凄清："我的泪像海水，在月光下翻涌..."笔尖一颤，刚点染的鳞片顿时晕成泪痕。那年高考放榜夜，阿澈的越洋电话伴着同样的歌声传来。太平洋上空的电波裹着杂音，他说加州阳光刺眼，晒不干思念酿成的潮汐。

入窑重烧前夜，月光透过工作室天窗，在瓷枕上浇出粼粼波光。我蜷在藤椅里单曲循环《蓝眼泪》，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社交媒体推送里，阿澈抱着混血女儿笑靥如花，背景是圣莫尼卡海滩的落日。窑炉指示灯由红转绿的瞬间，歌声恰好唱到"就让往事沉入海底，变成会发光的秘密"。

开窑时晨雾未散，水汽在瓷枕表面凝成细珠。补绘的鱼尾已与古釉浑然一体，钴蓝在晨曦中流转着八百年前的光泽。手机突然震动，拍卖行发来鉴定报告：瓷枕缺口处发现的现代修复痕迹，使文物价值归零。

我把瓷枕锁进阁楼木箱时，春雷正在远天滚动。雨水顺着瓦檐坠成珠帘，恍惚又是那年教室窗外绵延的雨季。老磁带在抽屉深处氧化，而太平洋依旧潮起潮落——有些裂痕无需完美弥合，就像有些眼泪，终会在时光里结晶成青瓷开片般的美学纹路。